谈到“樱花”,你会想起怎样的景象呢?成排的花树上花朵满目盛开,白色中略带一抹淡红,放眼所及,一片“花、花、花”的海洋。
在日本,樱花的种类有很多,光是野外自然生长的品种就有山樱、大山樱、大岛樱、霞樱、江户彼岸、豆樱、高岭樱、寒绯樱等。除此之外,还有300种以上被称为“里樱”的人工栽培品种,比如关山、普贤象、一叶等等。
但事实上,如今日本全国种植的樱花中,70%~80%以上都是“染井吉野”,是街头最常见的品种,甚至红到了海外。那为什么染井吉野会称霸整个“樱花界”呢?带着同样的疑问,日本作家佐藤俊树展开了调查,回溯了日本人爱樱、赏樱、种樱的历史,在《樱花创造的日本:染井吉野与近代社会》一书中揭开染井吉野与日本社会的深刻关联。
从单纯的园艺欣赏到“民族之花”,再到“被创造的民族之花”,染井吉野的象征意义随着时代的变化多次反转。一种出于观赏目的培育的克隆樱花,到底如何影响近代日本?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书中若干章节(因篇幅有限,略作删减),跟着作者一起,探索染井吉野的“成名史”。
《樱花创造的日本:染井吉野与近代社会》;[日]佐藤俊树 著,唐辛子(译);2021年6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8岁去东京之前,我一直住在广岛县的广岛市。因此于我而言,说起樱花,绝对是染井吉野。大学时代,记得有一次4月都过完一大半了,我还看到很像是樱花的花朵,当时好奇“这是什么花”,凑近一看才发现树根旁边的一块牌子上写着“八重樱”几个字。这是让我特别脸红的一件真事。
之所以会干这种傻事,是因为染井吉野的开花方式给人的印象太强烈了。在东京,每年3月底4月初,花朵会开满枝头,不久之后又飘零散落。不仅仅是公园和寺院,就连城中的河岸边或是下水沟旁,都种植着成排的大量樱树。从电车上向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随处可见且连绵不断的淡粉色樱花线。
染井吉野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图
在东京,这样的地方有很多,我最喜欢的是目黑川。从中目黑车站附近一直到目黑桥,有长达1公里的樱花道。目黑川虽说是条河,但宽只有10米左右,两岸樱花树枝交错生长,落樱大片大片地汇集在河面上,随河水流淌而去。站在岸边眺望景色已是极佳,从穿过铁桥的电车上眺望则更美,因为电车上可以看到并排的树冠,衬托得花色格外夺目。
这样的风景,似乎最早出现在明治时代。例如在更加靠近市中心的神田川,从饭田桥到江户川桥,两岸也种满了染井吉野。岛崎藤村就曾在《若菜集》里写到过。当时河宽有10米左右,虽然不及现在的目黑川,但那时的神田川是可以乘坐小船赏樱的。这一点太令人羡慕了。
目黑川的樱花 维基百科 图
樱花道上,相同的色彩一直延伸到远方。靠近樱树时,人们对色彩的感受会更加鲜明。每一棵樱树的花色,都是完全相同的。不仅从远处眺望时,会隐约地感觉色彩一致,就是靠近了再看,也会清晰地看到色彩纯然无斑驳。
因此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樱花就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天大的误会。不是樱花必然如此,而是只有染井吉野才会如此。
春天,日本街头随处可见的樱花大部分都是染井吉野 。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图
昔日的樱花景色
染井吉野的开花方式有几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长出叶子之前,先一齐开花。樱花中江户彼岸也是先开花的,但染井吉野的花,每一朵都更大一些,就像将整棵树全部覆盖了一般。花开时,整棵树上的花一齐绽放,真正令人感到“花色绵延”,因此我们才会常常听到“樱花隧道”“樱花之门”这样的形容。
其实,这是染井吉野才有的开花形态。关于这种樱花的发源地,有很多种说法,至今也没有定论。这种樱花最早出现在幕末到明治时代初期的江户(即现在的东京),之后种植到日本全国。从时间上来说,也就是一百多年而已。在以江户时代为舞台的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盛开的染井吉野,那全都是无稽之谈。
那么,在这之前的樱花景色,又是什么样的呢?
阅读与樱花相关的书籍时,常会看到这类说法:“在染井吉野流行之前,代表樱花的是山樱。”“从前日本的樱花是山樱。”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简单。
野生山樱主要生长在西日本。著名的奈良吉野山樱花,就几乎是山樱。京都御所紫宸殿前的樱花,就是被称为“左近之樱,右近之橘”的那棵樱树,已经被续植过多次,好像江户时代还续植过红色的八重樱。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基本还是以山樱类为主。
奈良吉野山樱花 维基百科 图
但在东日本,天然环境下山樱只能生长在温暖地带,例如在太平洋沿岸的宫城县石卷以南,还有日本海沿岸的新潟县丝鱼川以南等地。至于内陆的长野县,则仅限木曾川沿岸或天龙川以南的地区。东北和中部寒冷的山野地区,以霞樱或有着浓郁红色、别名叫作“红山樱”的大山樱居多。即便是靠近村庄城镇的地方,也以江户彼岸为主,很多地方至今都少见山樱。
按地域粗略划分的自生品种分布图。大山樱原生长于九州的高山地带,寒绯樱则有野生化之说。
也就是说在染井吉野之前,从未有哪种樱花覆盖过整个日本列岛。因此,从前人们看到的樱花,实际上会因为地域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中略)
在江户时代之前,当江户只是东京湾内的一个小城时,不用说也是有樱花盛开的。像现在警视厅所在的“樱田门”,“樱田”二字就是留存至今的与樱花相关的老地名。至于樱花是什么种类,虽然没有特定的线索,但从后世的资料来看,估计是江户彼岸或山樱。至于沿海一带,生长的应该是对海风有极强抵御力的大岛樱。
从本州北部一直到九州,江户彼岸的分布范围很广。相比之下,大岛樱则主要自然生长于伊豆大岛、相模湾沿岸和东京湾沿岸等关东南部的温暖土地上,在大而浓郁的绿叶之间,绽放出大朵大朵的白花。最近在成排的染井吉野之间,偶尔也有大岛樱夹杂其中,见到过的人也许会记得。大岛樱与其说是娇艳,不如说是清爽,香味很强,其叶子经常用来包裹樱饼。
大岛樱 维基百科 图
大岛樱很少被当作观赏樱花种植,所以很少成列成行地大规模出现。也正因为如此,大岛樱是四处自然生长的。在镰仓和江户栽培的园艺品种当中,有很多属于大岛樱类。其中好几种的花形和特征,几乎和大岛樱完全相同。因此,就像中尾佐助]所说的那样,在关东南部,想必从很早开始就有欣赏大岛樱的习惯了。
江户幕府的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是山樱爱好者,所以18世纪以后,山樱变得多起来。但即便如此,当时也绝非只有山樱这一种樱花。
大田南畝(蜀山人)在宽政四年(1792)写过《赏花日记》。这份漫步江户各处赏花的记录,可以让我们确切得知当时的樱花种类,是极为宝贵的资料。这本日记里多次出现花开一重(五瓣花)的“白樱”。从次数来看,“白樱”出现了18次,“山樱”出现了9次,“彼岸樱”和“系樱”各出现了5次和10次(《大田南畝全集 第八卷》,白井文库本)。从种类名称来看,“白樱”也是出现最多的。像上野和品川御殿山这些有名的地方,不用说也开着“白樱”。
江户时代松冈玄达的樱花图鉴《樱品》记载:“‘白樱’与山樱相似,花色洁白,单层,花瓣宽圆,枝叶皆绿。”从纯白色的一重花、花瓣大而圆、叶子和枝干都是绿色这些描述来看,正符合大岛樱的特征。大田南畝大概也是根据《樱品》这本书来分类的,所以在《赏花日记》里,将花朵较小、花香浓烈的樱花称为“白樱”。再加上有“上匂”和“新墨染”这些品种,推测很可能属于大岛樱类的一重樱,都被泛称为“白樱”。在隅田川堤(向岛)和因樱饼而闻名的长命寺的大门前,大田南畝都看到过“白樱”。
在《赏花日记》里,园艺品种的八重樱也多次露脸。还有“彼岸樱”和“系樱”,是属于江户彼岸类的。即便大田南畝所说的“山樱”都是指现在的山樱,在书中出现的次数也绝不算多。主要用大岛樱培植出来的八重樱、大岛樱类的“白樱”、江户彼岸类的一重花,再加上山樱类的一重花,似乎就构成了当时的樱花景色。山樱大概因为难以抵挡海风,所以未能一枝独秀。
八重樱的关山品种。 维基百科 图
江户彼岸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那时候的江户,除了上野、隅田川堤这些大的赏樱胜地,各处的寺院也会在寺内种植数棵或数十棵不同品种的樱花,招揽赏樱的游客。现在东京还有多处寺院依旧保留着当年的风姿。
其中一处是位于文京区白山的白山神社,现在因紫阳花而出名,但在江户时代则是因“白旗樱”而为众人所知。传说“白旗樱”上,曾经悬挂过八幡太郎源义家作战时的战旗。这棵樱树曾被指定为国家天然纪念物,可惜在昭和初期枯死了。现在的这棵是第二代。春天拜访白山神社时,绿叶之间会有靓丽的白花绽放相迎。这里没有成排的樱树道,有的是单独开花的一棵树,一朵朵的樱花与樱叶的颜色相映成趣,那种色彩的对比,有着染井吉野所没有的美。
另一处则是位于涩谷区涩谷的金王八幡宫。那儿有一棵“金王樱”,但不知道是被移植过来的第几代了。白山神社至今还坐落于本乡、驹込、巢鸭一带保留着江户氛围的街区之中,而金王八幡宫距离涩谷站只有步行5分钟的距离,在高楼大厦之间默默伫立。
从神社的参道眺望正殿,金王八幡宫只能以后方巨大的高楼为借景,那种感受令人难以描述。但夜晚一至,整个氛围便瞬间改变。在冷冰冰一片死寂的高楼当中,只有神社还在悄然呼吸。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路过金王八幡宫时的情形:那是在一个冬天的深夜里,我走在高楼间,突然发现气氛一变,令人紧张。直到神社在黑暗之中露出真容,我才恍然大悟,安下心来。
神社内集中种植的染井吉野正在盛开。“金王樱”就像“白旗樱”一样,在正殿一侧独自挺立。“金王樱”的名字,与源义朝(源义家的曾孙,镰仓幕府初代将军源赖朝之父)的随从金王丸有关。据说是从镰仓的龟之谷移植过来的。
金王八幡宫的“金王樱”
白山神社的“白旗樱”属于大岛樱类,但金王八幡宫现在这棵“金王樱”则分类不明(《山溪精选 日本的樱花》,川崎哲也解说),据说在江户时代曾盛开过大朵的白花。大岛樱明亮的绿,衬托出花的洁白,即便是其中的园艺品种,也大多强调白色的花朵。即使无法断定大田南畝所说的“白樱”都属于大岛樱类,但这一推断仍然可以作为重要的参考。
江户有这类“白色樱花”的传统。自源赖义、源义家在关东确立势力范围以来,构建了镰仓幕府的源氏,其整体色彩即所谓“武家栋梁”的旗帜颜色,也是白色的。正是这种白与白之间的渊源,创造了有关源义家、源义朝的传说吧。说得夸张一点,白樱是让人感受到东京“地灵”的樱花。
染井吉野是克隆花
如此多姿多彩的樱花,在这一百多年间,逐渐被单一的“染井吉野”取代。可是,多姿多彩才是“樱花之春”本来的样子。
染井吉野通常被认为是大岛樱和江户彼岸的杂交品种,但染井吉野的特性却与两者截然不同。染井吉野没有从种子开始培育生长的树苗,全都是嫁接或扦插而成的。截取一棵染井吉野的一部分,培育出另一棵新的树。
樱树具有自交不亲和性,即同一棵树的雄蕊和雌蕊之间无法授粉。种子长成之后,必须与其他树的基因混合才行。因此,从种子开始发芽生长(这种方式叫“实生”)的新树,会与原树完全不同。与此相反,通过嫁接或扦插方式繁殖出来的树木,则会完全继承原树的特性,就像复制一样。这也叫“克隆”(营养繁殖)。
占日本樱花八成的染井吉野,全都属于克隆体。这一点最近变得相当受关注,大概是受到包括克隆羊多莉、遗传基因工程学在内的“克隆”这一热门话题的影响。在谈到有关染井吉野的话题时,我也会不时露露脸。有趣的是,每次跟人说起“染井吉野是克隆的樱花”时,对方不仅会发出一声“哎呀”的惊呼,还会回复一句“原来如此”,相当莫名其妙地接受这一事实。
新宿御苑的染井吉野 维基百科 图
不过,这当中还存在一些微妙的偏差。比如说,在涩谷“金王樱”的旁边,有一块区教育委员会的告示板,上面写着“可认定为代代实生栽培移植之正宗樱花”。可是,就像前面说过的,“实生”等于从种子开始培育,必定会掺杂其他树的遗传基因。所以,正因为是代代实生栽培,现在的“金王樱”已经种系不明。我们总以为“从种子开始就是正常的,克隆则是不正常的”,这是完全将樱花当成人来判断了。
染井吉野也受到这种拟人化思考方式的困扰。例如有人说“染井吉野孤单一人”。的确,若是从播种开始培育,染井吉野是绝对成不了染井吉野的。人们认为它是孤独的樱花,不过是对树名的一种消遣罢了。
神田川的夜樱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图
染井吉野是可以结种的,但若从种子开始培育,就只会长成近似染井吉野的樱树,而无法将其定义为“染井吉野”。染井吉野这个品种名,说白了就是指那特定的一棵树。更为通俗易懂地说,必须与现有的染井吉野相同,才能称为染井吉野。与此相对的,是山樱、江户彼岸和大岛樱,这些都是天然品种的名称或类别相近的樱树的统称。
若是以人类来比喻,“染井吉野”就是一个具体姓名,“山樱”则相当于“蒙古人种”这一类群体名称。举个例子来说,正在阅读这本书的你,若是与别人生下孩子,那孩子当然不会是你。同样,“染井吉野的种子也绝不可能长成染井吉野”。正是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所蕴含的某种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