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市临淄区齐都镇小徐村西,如果不加留意,这里跟村里其他的庄稼地其实并无二致。
被风刮的耳朵生疼,刚刚忍冬的小麦耷拉着头,还没从冬天的余寒中醒过来。踩过田埂间的小路,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馆员董文斌指着眼前的考古现场,“经过我们近5年的考古发掘,可以确定这里是稷下学宫的遗址。”
穿越了2000多年的时光,稷下学宫从尘封的黄土中走来。作为稷下学宫考古项目的领队,董文斌所说的遗址“确定”,只能算是稷下学宫项目考古的一次开端,有更多的未解之谜在等着被解开。“我们现在的位置是稷下学宫的广场,相当于学校的操场,千年以前,古人可能就在这里蹴鞠游戏。”
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考古现场
于茫茫典籍中寻找
按照专业的说法,眼前这一片黄色的夯土基址是“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作为历史遗迹,这里实在不具备多少观赏性:几排土坑内有依稀旧日轮廓的断壁残垣,每一个残壁上都有详细的编号,工人正在清理冬天保温覆盖用的黄土。
土坑内偶然会闪现出一两片碎瓦片,上面依稀会有残存的花纹。
除此之外,这里实在是“平平无奇”。然而,就在这片在这片波澜不惊的黄土之上,专家认为就是这里出现过“中国古代第一所大学”: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世界上最早的官办高等学府,也是中国最早的“社会科学院”“政府智库”,始建于齐桓公田午时期。“稷”是齐国国都临淄城一处城门的名称,故因学宫地处稷门附近而得名为“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是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特殊形式的高等学府。中国学术思想史上这场不可多见、蔚为壮观的“百家争鸣”,就是以齐国稷下学宫为中心。在此期间,学术著作相继问世,其中《管子》《晏子春秋》《司马法》《周官》等书的作者,基本都是稷下之士。
作为中国历史上创办最早、规模最大的国办大学堂,稷下学宫与差不多同时出现在雅典的希腊学园(又称阿卡德米学院、柏拉图学院)堪称双璧。它们是世界上最早的集高等教育与学术研究为一体的思想学术文化中心,分别在世界的东、西方以相似的方式展现出人类早期文明的智慧之光。
这所在中华历史上曾经辉煌的古代学府,在几千年的历史尘埃中逐渐被掩埋。
董文斌在现场
和其他的考古项目比起来,寻找稷下学宫遗址更为艰难。作为一所学府,稷下学宫的意义更多的在于其历史文化地位,这也就意味着其能够挖掘并研究的文物非常有限。不止一代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想要追寻稷下学宫的遗址,但因为时间太过于久远,线索太过渺茫,始终无法确定。
唯一的线索,就是茫茫典籍文献中的草蛇灰线一样的点滴记录:西汉刘向《别录》:“齐有稷门,齐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其下”;十六国时期南燕国临淄人晏谟所撰《齐地记》所载:“齐城西门侧,系水左右有讲室,趾往往存焉”,“临淄城西门外,有古讲堂,基柱犹存,齐宣王修文学处也”。
种种记载表明,稷下学宫的位置位于“齐城西门侧”,“临淄城西”,而且附近有水域。而这些史书典籍中浮现出来的记录,也被敏锐捕捉到,成了后人追寻稷下学宫的线索。
跨越几十年的接力赛
寻找稷下学宫的位置,是一场接力赛。
一代代的考古学家,在茫茫的历史尘烟中探寻和记录,新中国成立后,就连郭沫若先生也曾满怀激情的加入到这场接力赛中。一代一代的追寻中,时间来到2017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组建了一支临淄齐国故城考古队,开始重点寻找稷下学宫。
建筑基址平面图
董文斌还记得,初到齐都镇小徐村西附近时,这里只是一片平整的小麦地。虽然已经掌握了大量对于稷下学宫位置描述的线索,但是从这片丝毫没有异样的庄稼地里找出2000多年前的古迹,难度可想而知。
“我们用了很多方法去寻找探测,不仅是通过先进的设备,也是通过经验去分析。”董文斌有点苦恼的挠挠头,“经验这个事我没法说,因为这太复杂了,这是我考古十几年以来的积累。不过很幸运,我们找到了。”
考古队对齐故城大城及小城西侧进行了大规模的详细勘探,在大城西门外侧发现大面积汉代聚落,在小城西门外侧发现大规模夯土建筑基址群,共计14个单体建筑基址;2019年,考古队又对小城西门外侧建筑基址群中的5号基址进行了试掘,证实其属于长条形大型夯土基址,并在发掘区西侧发现了打破建筑基址的灰坑,出土了大量齐刀币钱范残块。
钱范坑
但是,仅凭十余个建筑基址的发现,还无法认定这是稷下学宫遗址所在。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一是出土钱范的位置和建筑遗址是什么关系?二是建筑群是不是有围墙,其整体布局究竟是怎么样的?
考古工作者们聚到一起,梳理文献、看图纸、分析地貌,重新对遗址进行了仔细的勘探。突破口出现在2020年,考古队很快发现,建筑基址群的南、西、北三面外围有壕沟,南壕沟内侧残存墙垣,与齐故城小城之间没有壕沟,但发现一条南北向道路,北接小城西门,南面可能通向小城南门。同时发现建筑基址群外围壕沟与小城城壕相通,两者形成一体格局。而且在南墙垣和11号建筑基址之间发现一片东西向的广场。至于出土钱范的遗址,则打破了原来的建筑基址,属于战国晚期。
种种证据都指向“稷下学宫”。
“如果说只有一个线索,那可能是巧合,但这么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这就已经不再是巧合。”董文斌告诉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综上所有的线索,我们可以确定,这就是稷下学宫的遗址。”
千年的时光过去,早已经是沧海桑田,但是总有一些痕迹留下,“稷下学宫遗址所处的位置比较低洼,以前确实曾经有湖,一直到50年代搞建设,湖才被抽干。”董文斌说,而这也符合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淄水》中的记载:“系水傍城北流,迳阳门西,水次有故封处,所谓齐之稷下也”。
稷下学宫,“壮哉盛哉”
随着稷下学宫遗址的确定,这所千年前的最高学府,也在缓缓揭开他神秘的面纱。
“我们对广场下的土层进行碳十四测年,结果显示为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90年,这个年代正好略早于田齐桓公时期。史料记载稷下学宫始于齐桓公,因此碳十四测定和文献记载的时间也很吻合。”董文斌说,是此次考古发掘发现了经过硬化处理的广场,同时还发现了千年前的排水管道,这些建筑发现都有极高的历史研究价值。这也证明了司马光在《稷下赋》中对于稷下学宫建筑的描述:“筑巨室,临康衢……高门横闶,夏屋长檐,樽罍明洁,几杖清严”。
“在2019年和2020年的发掘中,我们都发现了大量的铺地砖和少量螺钿装饰的建筑构件,证明这些建筑规格较高,而且建筑基址的墙体中预先埋设了排水管道,因此该建筑群是一体化设计、建造的。”从这些遗迹的点滴中,可以窥得当初稷下学宫云集天下贤士、开启百家争鸣的盛况:
学派云集,名人荟萃,人数多至“数百千人”。宣王时,一次将稷下学者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即给予高官厚禄,而不必理政务,专司教学研讨。
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曾满怀激情地描述战国百家争鸣的情状:“孔北老南,对垒互峙,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炸裂,热石竞飞于天外。壮哉盛哉!非特中华学界之大观,抑亦世界学史之伟迹也。”并认为这是“前空往劫,后绝来尘”的历史绝唱。
在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进程中,稷下学宫始终作为中国思想文化的中心影响遍及列国,在中国乃至东方文化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稷下学宫遗址的确定,让原本冷清的小徐村变得热闹,一拨又一拨的媒体来到这里采访,还有人好奇地扒着铁丝网观望考古现场。
平日里与黄土、文物打交道的考古工作者,开始面对镜头,一遍又一遍介绍稷下学宫、讲述发掘过程、强调文物保护的意义。面对这些, 董文斌觉得采访和直播,“可比干活累多了。”
采访的时候,有学校的朋友打电话来,想让董文斌带一批学生进行田野实习,电话里,董文斌反复的强调,男生女生都很好,但自己对学生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能钻研,肯吃苦”,“只要能钻研、肯吃苦,我肯定让他学到东西。”
辛苦之外,也有很多乐趣。考古其实就是跟古人的对话。稷下学宫的遗址,紧贴着小城而筑,小城城壕直接把其圈护在内。发现了这个格局后,董文斌想,这暴露了齐国ƒ统治者争霸天下的雄心;发现了地砖铺就的广场,董文斌会猜想,当时学子们一起在这里蹴鞠的热闹景象。
隔着2000多年的时光,稷下学宫,从历史中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