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看《封神演义》动画片，忽然问我：“爸爸，周文王法术是不是超厉害？”
我说：“我只知道周文王算卦很厉害。他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城七年，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就推演伏羲八卦，最后把八卦演变成六十四卦，并分成三百八十四爻象，其中暗藏阴阳玄机，变化无穷。所以后世的算卦先生都奉周文王为祖师。他的法术应该不怎么样吧！要不然，危难关头云中子干吗派雷震子下山救他呢？”
他说：“那为什么武吉杀人被定罪后，他在地上画了个圈，竖一根棍子，武吉就逃不掉呢？这一招我知道，电视剧《西游记》里，孙悟空每次出去化缘的时候，也用金箍棒在地上划个圈，只要唐僧不出这个圈，妖怪就拿他没办法。”
我笑了：“孙悟空玩的是真法术，而周文王靠的是威慑力。”
见他似懂非懂，我便耐心给他讲解。《封神演义》小说中写道，当时，东、南、北等地和商朝首府所在地朝歌都建了很多监狱，用来关押犯人。只有周文王所在的西歧没有建造监狱。一旦有人犯罪，官方就地画一个圈当监牢，再竖一根木棍当狱卒，犯人就在圈子里老老实实服刑。
他们为什么不逃跑呢？因为周文懂得先天卦数，犯人一旦跑掉了，周文王就卜上一卦，算准犯人的藏身之所，派人把他抓回来。这样的话，处罚就会比以前更重。周文王算卦准确率百分之百，从来没有失手。所以，犯人宁愿在圈里罚站，也不会逃跑。
其实，这个故事除了证明周文王先天神卦威慑力超强之外，也暗含着一种现象，即西歧的文明程度很高，老百姓对法律怀有敬畏感。既然犯了法，就要有勇气面对惩罚，而不必让官方来采用强制手段。后世包括孔子在内，对周朝尤其是周公摄政时期的文治推崇备至，道理也正在于此。
孔子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大意是，用政令来引导百姓，辅之以刑法，恩威并施，老百姓就不敢犯法了，但他们并没有认识到犯法对社会的危害。而用道德来教化百姓，用礼仪来规范言行，使老百姓的法制意识提高了，他们才会把犯法当成耻辱，不会再轻易触犯。老子也说，法令越严酷，盗贼就越多。在这一点上他和孔子是一致的。
史学家司马迁继承了他们的观点。他说，法律是治理国家的工具，但不是杜绝或者减少犯罪的根本措施。秦朝时，法制律令多如牛毛，老百姓不一小心就会犯法而被处罚。刑罚最盛行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犯人。老百姓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根本没有心思过日子。那些官吏们也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涉嫌渎职，从而被定罪。严酷的制度逼迫他们在职责上忘掉道德，所以他们根本不会把精力用在为老百姓谋福祉上。于是，社会就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法令越盛行，社会越混乱。秦国的灭亡就是例证。
司马迁这么说，还有另一重意思——他对汉武帝的苛刑峻法极其不满。从汉朝建立到“文景之治”，法令一直比较宽松，用司马迁的话来说，“网漏于吞舟之鱼”，但社会却很安定。到了汉武帝时期，律令之繁多，连专门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都搞不清楚。然而，社会治安却很不乐观，酷吏当道，朝堂上没有人敢说实话，社会风气也很差，人们相互告密，以揭发别人的隐私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司马迁对此有切身体会。汉武帝统治后期，有一次对匈奴作战，军队由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挂帅，名将李广的孙子李陵任先锋。李陵只带了五千人马，孤军深入，一直战斗到弹尽粮绝，最终没有等来李广利的援军。为了保护所剩无几的部下，他便投降了。
李陵兵败投降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汉武帝征询大臣们的看法，大多数人都向着李广利说话，一味贬低李陵。只有司马迁和大家意见不同。他认为李陵讲信用、不贪财，跟祖父李广一样作战勇敢，体恤士兵。现在是在无力支撑的情况下，没办法才投降的，情有可原，而且这很可能是李陵的权宜之计。司马迁抬高了李陵，就意味着贬低了李广利。皇帝很生气，就把他下狱治罪。
当时有一个规定，犯人可以用钱或爵位来赎罪，但这两样司马迁都没有，只好接受处罚。他在给任少卿的信中说，猛虎在深山的时候，百兽都很害怕，等到被关进笼子，就只能摇尾乞怜，因为它的威风被人约束了。士大夫就像猛虎一样，也有自己的权威和尊严，对他们来说，“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即使地上画个圈作为牢房，也不能进去，哪怕削个木人作为审判官，也不应该面对，因为这种侮辱有损于他们的尊严。那么士大夫犯法该怎么处理呢？司马迁认为，在“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之前，就应该自杀谢罪。这一次，他本来也应该自杀，但因为《史记》还没有写完，权衡再三，他只能忍辱负重。
“画地为牢”的典故就出自这里。随着时间推移，含义慢慢发生了变化。宣帝时，一个叫路温舒的司法官给皇帝上书，提倡司法改革，他说：“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意思是说，现在的法律太严酷了，执法官员太可怕了。“画地为牢”就被用来形容法律的严酷。现在，我们又采用它的字面意思，比喻只许在指定的范围内活动。
我对小朋友说：“你看，周文王虽然不会法术，但他教化老百姓奉公守法，这比法术的作用大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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