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秦至明清时期,我国传统的家具都存在镶嵌工艺。白居易《素瓶诗》云:“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布障银屏风,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镶玲珑。”现今少有人关注的唐代家具艺术中,镶嵌工艺十分发达,出现了数种新的装饰手法,且不少技艺到明清时期已经失传,使今人从感观上体察唐代的家具外观时,常产生审美上的新奇感。研究这些中古时期的家具装饰艺术,或对当今中式家具的发展道路具有拓展眼目,放宽视界的作用。以下试分而言之。
华美富丽的宝装工艺
宝装是一种高级的镶螺钿工艺,除了在器身上饰以螺钿外,唐代工匠还根据纹饰的特征和需要呈现的色彩而以金银片、各种宝石、琉璃等与之相搭配,正如前引白居易《素银瓶》诗所云“五金七宝镶玲珑”,使器物上的图案更趋华美富丽。1987年,浙江湖州飞英塔塔壁出土了一件残损的螺钿黑漆经函(图1),经函外底带有朱书题记:
图1:湖州飞英塔出土螺钿黑漆经函残片
吴越国顺德王太后吴氏谨拾(施)宝装经函肆只,入天台山广福金文院转轮经藏,永充供养。时辛亥广顺元年十月日题纪。
据此可知出土的经函残件,是吴越国太后施入广福金文院,并放入院内转轮经藏中供养的四只宝装经函中的一只。广顺为后周太祖郭威年号,广顺元年即公元951年,时代去唐未远,可见宝装工艺在五代、宋时期仍很流行。从该经函残件实物来看,其螺钿镶嵌工艺承续了唐代宝装工艺特色,纹饰主体镶嵌螺钿,并配饰以水晶珠和绿色琉璃片等。日本正仓院中仓藏有一件“螺钿箱”(图2),实际应用的就属宝装工艺。箱体为桧木制,涂饰黑漆,并以螺钿工艺镶嵌缠枝花卉纹,在图案中每朵花的中心部分,皆镶嵌一颗彩色水晶小珠,盒盖上中心部位的花纹,则是以金平脱工艺制作的,这件螺钿箱可以说是存世唐式家具宝装工艺的代表作品。
图2:日本正仓院藏螺钿箱
起源古波斯的宝钿工艺
宝钿工艺又称为“金筐宝钿”,是先在器物上以细金丝镶嵌界画设计好的纹样轮廓,再在界画内镶嵌各种宝石饰物的镶嵌装饰工艺。宝钿工艺起源极早,1971年乌克兰奥尔尼忠启则大墓出土公元前4世纪西徐亚人金项圈即采用了宝钿装饰(西徐亚人为古波斯血统游牧民族之一支,公元前8~前2世纪间在今克里米亚建立帝国)。
宝钿装饰约在南北朝时期就传入我国,南朝梁河逊《正钗联句》诗即有云:“双桥耀宝钿,阗阗密复丛。”宝钿工艺在唐代的记载则更多,除文人诗篇中常提到它以外,《旧唐书》记载大食国与唐朝的邦交:“长安中,遣使献良马。景云二年,又献方物。开元初,遣使来朝,进马及宝钿带等方物。”《新唐书》载唐朝许婚于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统叶护可汗喜,遣真珠统俟斤与道立还,献万钉宝钿金带、马五千匹以藉约。”因此宝钿应为起源于古波斯的一种装饰艺术,广泛传播到西亚、中亚地区后,又经丝绸之路传入我国,在唐代成为上层贵族极为喜爱的一种镶嵌装饰工艺。
由于宝钿工艺在用材上的靡费,在肃宗、代宗朝两次下诏禁造平脱器的同时,也禁造宝钿制品,其后唐文宗在敬宗去世后的当年,即宝历二年(公元826年)文宗甫一登基,便下诏要求“先造供禁中床榻以金筐瑟瑟宝钿者,悉宜停造”。说明唐代的宝钿工艺在家具上的施及范围亦很广泛,宫中大型的床榻上也有施以金筐宝钿者。所谓瑟瑟,是一种西域传来的碧色宝石,在当时亦属一种高价的泊来品,白居易《暮江吟》诗云“半江瑟瑟半江红”,就是用它来形容江水之碧。除了应用在大型家具上的记载,敦煌地区出土唐释智严所作的《十二时普劝四众依教修行》中,有“凤凰篦,鹦鹉盏,枕盝妆函七宝钿”的句子,说明它也常施加在小型的箱函一类家具上。
现存唐代家具实物上施加宝钿装饰者仅有两件,且皆非木质,即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金筐宝钿珍珠装纯金宝函”(图3)和“金筐宝钿珍珠装珷玞石宝函”(图4)。纯金宝函是法门寺出土佛舍利八重宝函的第三重,在顶部和四周皆以金筐镶嵌绿、红色宝石、珍珠构成的大团花一朵,盖子盝顶四壁及盖子立壁皆饰以金筐小四出团花。金筐是由炸珠工艺制成的细小金珠一颗颗焊接连缀而成。珷玞石宝函为八重宝函之第二重,除盖顶及函体四壁饰以炸珠金筐团花宝钿外,盖子的立壁上还饰以金筐鸳鸯宝钿,并在盝顶及函体边棱部位缀饰珍珠。
图3:法门寺地宫出土金筐宝钿珍珠装纯金宝函
图4:法门寺地宫出土金筐宝钿珍珠装珷玞石宝函
“硬木贴皮”与“百纳包镶”已相当流行
贴皮及包镶工艺皆属家具贴面工艺,都是在家具普通软木胎体上贴饰以其它贵重的木材用以装饰。二者的区别是,贴皮工艺是按照家具已构造好的形状采用整张薄木板贴饰在家具的软木胎体上,而包镶工艺则是用小块的木片在家具的软木胎体上拼贴成各种几何花纹。即使在明清家具的装饰中,贴皮和包镶也属十分高档的工艺,前者又称为“硬木贴皮”,后者又称为“百纳包镶”,其目的一是节省贵重木材,二是使用该工艺能既能装饰家具表面,又使家具体轻而易于搬动。但在唐代,采用这类装饰工艺的原因应当多属前者,因当时贵重木材的获取更为困难。
首先来看贴皮工艺。
图5: 唐 螺钿双陆木棋盘盘面
图6:新疆吐鲁番206号墓出土木围棋盘
新疆吐鲁番206号墓出土的螺钿双陆木棋盘(图5),由于部分贴皮已脱落,因此能看出该器壸门脚部位使用了贴皮工艺,仅存的少量贴皮为带有条纹的浅色木材,木质尚不清楚。同墓出土的另一件木围棋盘(图6)则全器采用浅色木材贴皮。日本正仓院所藏家具上的贴皮工艺,所贴贵重木材常为紫檀,代表性作品如“紫檀木画挟轼”“木画紫檀棋局”“木画紫檀双六局”等,据日本学者对木画紫檀棋局所做的结构调查,厚度为1厘米的普通软木板面上贴饰的紫檀薄板仅0.1厘米厚度,贴皮工艺十分高超。
由此可见,唐代家具上的贴皮装饰工艺相当流行,这些贴饰在木家具胎体上的薄板常用贵重不易得的材料制作,并在外表不再涂饰色漆,其审美趣味在于突出天然木质的优雅质感和纹理。明中期以后,黄花梨、紫檀、酸枝等硬木材料大量输入我国,由于硬木材料坚致细密而耐磨耐腐,我国传统家具才出现了不作髹饰罩漆,欣赏天然木材纹理的“硬木家具”审美风潮。
从唐代家具贴皮工艺的出现,可知我国对天然木质纹理的审美倾向早已出现,唯因大量的天然硬木在此时尚属极其难得,因此产生在软木材料上贴饰贵重木材,或染以深色,取得与硬木家具类似的视觉美感。唐代家具贴皮工艺对木材天然纹理的欣赏态度明代硬木家具数百年,实为家具装饰艺术史研究中值得重视的宝贵历史资料,与我国的传统哲学、美学中对天然意趣的推崇有着深刻的关联。
再来看包镶工艺的案例。
图7:日本正仓院藏沈香木画箱
包镶工艺因其材料的不易得而较之贴皮则更显高档,前述新疆吐鲁番206号墓出土螺钿双陆木棋盘图(图5)的棋盘部位即为包镶所造,分别在棋盘中部镶以三块矩形薄木片、两侧各镶一块长条形薄木板,且在这些薄材上更施之以染色,中部三块染为紫红,两侧则染蓝,即使棋盘界画更为清晰,又带来艳丽的视觉效果。日本正仓院亦藏有数件包镶工艺制作的家具,如中仓所藏“沈香木画箱”(图7),在箱子的软木胎体上整体以小块的六边形沉香木片拼合成龟甲纹理,构造工艺十分精细。
包镶沉香的家具带有天然的芬芳气味,在视觉上赏心阅目的同时,还可获得整体感观上的愉悦。沉香的形成需要经历多年,亚洲的主要产地在我国海南、今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等国家和地区。在古代不仅运输不便,且由于它自朽木而生,几乎没有能成材的大料,因此是一种非常珍罕的物品。
图8:日本正仓院藏槟榔木画箱
由于材料细碎且不易得,工匠将之剖分为几何形薄片镶饰在家具表面成为一种合理的选择。与沉香类似的还有檀香,尽管檀香木是取自自然生长的檀香树心材,但自古亦难有大料,《酉阳杂俎》载唐玄宗赐给安禄山的“贴白檀香床”,必然亦属贴皮或包镶制品。再如正仓院所藏“槟榔木画箱”(图8),箱子上的菱形木片分别取材自槟榔木、黄杨木、桑木、紫檀等,利用这些珍惜木材的天然质感和色泽差异而构造相同纹饰的视觉对比,较之前例在制作上更见匠心。
填嵌的前身——木画工艺
木画工艺属我国传统镶嵌工艺的一种门类,早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中就有记载,《西京杂记》载:
赵飞燕女弟居昭阳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含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中设木画屏风,文如蜘蛛丝缕。玉几玉床,白象牙簟,绿熊席。
据此则木画工艺可能在汉、至迟在魏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齐民要术》还记载了木画家具的保养方法:
凡木画服玩、箱、枕之属,入五月,尽七月、九月中,每经雨,以布缠指,揩令热彻,胶不动作,光净耐久。
入唐以后,木画工艺也十分盛行,《唐六典》载当时的少府监中尚署要在每年的二月二日“进镂牙尺及木画紫檀尺”。此外木画工艺在当时还可称为“画木”,唐李肇《翰林志》载:
兴元元年,敕翰林学士朝服、序班宜准诸司官知制诰例。内库给青绮锦被、青绮方褡、……画木架床、炉铜、案席、氊褥之类毕备。
据此则唐代木画工艺遍及家具中的大型和小型制作,亦属非常流行。明清家具中也存在这类装饰工艺,王世襄先生称之为“填嵌”,但往往仅用某一种材料制作,工艺复杂程度及装饰效果与唐时木画作品相比,竟似尚有不如。
出土文物中木画工艺的代表者,可见于新疆吐鲁番206号墓出螺钿双陆木棋盘(图5)棋盘的盘面以数种不同材料做出盘面牙界、花眼、飞鸟、草叶等纹饰,由于考古发掘报告描述未详,尚未知除螺钿外它采用的其它材料名目。
图9:紫檀木画双陆局
图9-1:木画紫檀双陆局局部
正仓院所藏的木画家具,如“紫檀木画挟轼”、“木画紫檀棋局”、“木画紫檀双六局”等等,皆工艺精美,令人叹为观止。以木画紫檀双六局为例(图9),除了在盘面上嵌做牙界花眼外,在棋局的壶门腿足部位制作了复杂的花鸟纹饰木画,使用包括象牙、染成绿色的鹿角、黄杨木、黑檀、紫檀等各色材料,在深色的紫檀贴皮地子上,显示出工细素雅的装饰美,尤其是以黄杨木制作的连缀花叶的藤蔓,所用材料不仅极纤细,且卷曲不断。这样高超的技艺,也只有手工艺发达的封建盛世才可能出现。
中国传统家具装饰工艺中,使用不同种材料在家具上拼镶图案的工艺,还有一类明清时期流行的所谓“百宝嵌”,该种工艺常以数种材料浮雕装饰纹样,拼镶在家具上,材料高出地子,带有一定的立体感,与唐代木画工艺的平镶手法有着不同的装饰趣味。
值得注意的是,除带有浓郁胡风的“宝钿”工艺外,唐代家具中极少见到板面结构上带有浮凸图案装饰者,宝装、贴皮、包镶乃至木画工艺所欣赏的皆属表面平滑的美感,这与唐代及其以前的中国家具以箱板式造型为主有着密切的关联,它们共同构造了唐代家具上平面化的装饰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