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 嘿,年轻人,想赚钱吗? 来猪场啊。 2022 年校招正如火如荼。 花式抢人的可不仅仅如你所知的互联网大厂。 一如既往,各大猪场在招聘公告上刻画了足以“引诱”应届生的一切因素——专业不限、高昂薪资、提供食宿,完善的培训体系与多元化的晋升渠道。 据一家在深交所上市的农牧食品公司的猪场招聘公告,本科生年薪最高可达16w,硕士生20w,博士生40w起。 高薪是第一生产力,大批年轻人踏上了养猪的旅程,与猪为伴。 我们找到了三位毕业后就进猪场的年轻人,有人精准地掌握了骑猪技能,有人被猪撞飞过2米远,有人作为猪场财务却要负责与周围村民搞好关系…… 他们的猪场的生活枯燥无味却又“多姿多彩”。 见猪一面,先隔离5天 第一次进猪场,刚从四川农业大学动物遗传育种与繁殖专业研究生毕业的赵笑雪就被震惊到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一个猪场有好几个果园那么大,每个区域都有一位“向导”,指导新入职的员工,洗澡、消毒,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带进去,包括身上穿的内裤。 在“向导”的指导下,她用消毒水把全身上下洗了一遍,甚至眼镜也要拿下来用消毒水泡一下。换上公司发的衣物,走进了猪场里的单向通道。 只能顺着单一方向前进。赵笑雪有些懵,仿佛自己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一环,完全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要去向何处。 直到,她进入了第一个隔离间。 那是2018年初。身边的研究生同学大多进了生物公司,而她进入了一家给国内上市的养猪企业做咨询培训的中外合资企业。入职8个月后,赵笑雪被派到这家山西的猪场,作为技术人员与饲养员同吃同住,帮助猪场解决问题。 但真正看见猪,可并不容易。 初入猪场,连续4天,赵笑雪接连换了4间隔离房。赵笑雪的作息被安排得十分规律,早上7点、中午11点及晚上5点是员工的吃饭时间,定时定点都会有人来给她送饭,哪怕她还在睡梦中,哪怕她根本不饿。 送饭的人会告诉她第二天的安排——去另一个新房间隔离,依旧是先洗个澡再换套衣服。“我就说好、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感觉这里不正常得有些吓人,但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在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猪啊。” 第5天,层层关卡后,赵笑雪有些激动:“我终于可以看见猪了吗?”现实情况是,她被带进了员工宿舍,完成最后一天的隔离。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集中营”。 “以猪为主,以人为辅”,这才是猪场的一切。 卖猪点数现场,图源受访者陈强 2018年,国内出现了非洲猪瘟,相关部门要求一头猪感染,整个猪场的猪都要杀死焚烧,且猪场两年内不许开张,所以猪场的防疫标准十分严格。 为了防止人员流动过于频繁,避免员工携带非洲猪瘟入场,一般人在里面要呆上两、三个月才能走出猪场,享受一次5-8天不等的小长假。对于长时间呆在猪场里的员工来说,短暂的逃离宛如一次新生。 可赵笑雪发现很多人进猪场之后都不愿意再出去了,因为进来的流程太过繁琐。 手机、电脑要放在臭氧熏蒸间里蒸六个小时,接受充足的紫外线“沐浴”——这意味着你六个小时都没有办法和外界接触。即便如此,通过漫长的等待才到手的手机也只能在生活区使用,不允许将其带到猪舍。几百名员工只有一位主管可以把手机放在猪舍的办公室里,负责与外界的厂长联系。 日常进出猪舍也要洗澡,不单单是怕携带病毒,“进之前洗是为了防疫,出来洗是因为臭。”一位猪场离职员工解释道。上下午各进一次猪舍,折算下来每人每天要洗四次澡,每次的时间在20分钟之内,而且一定要洗头。 这里不允许收快递,不允许点外卖,买东西要申请采购,由仓管员每月采购一次,采购回来的物资也要进行消毒,一般半个月才能到手。 场里不能吃牛、羊肉,一般以鸡鸭鱼鹅肉为主,而员工们吃的蔬菜,也要用消毒水泡一遍。“我当时觉得,这样给人吃不太好吧,他们说这些消毒水都是稀释过的,没事儿。但那消毒水肯定会渗到菜叶子里啊,长期吃下去肯定不太好,怎么会没事儿?”赵笑雪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也正是因为2018年的这场非洲猪瘟,猪肉价格猛增,养猪行业纷纷扩大产能,进入了黄金发展时期。2019年全球养猪企业实力榜数据显示,全球31家10万头母猪企业,中国占了10家,其中4家位列前10,分别为温氏集团、正大集团、牧原食品股份有限公司以及正邦集团。 为了抢占市场份额,各大猪场纷纷开始了一场高端人才的争夺战,高薪揽收应届毕业生——985、211学校的毕业生,在某猪场可以获得1-4万的月薪。 2020年,看中了高昂的薪资,计算机专业的梁哲彪毕业后稀里糊涂应聘进了一家海南的养猪场。 即使不是对口专业也无碍,进去就有老员工带着你干活,“哪怕你是畜牧兽医专业,进了猪场也要重新开始,因为你会发现你学的大部分没啥用。”梁哲彪说。那时候猪场正缺人,无论什么专业,有学历的就能“空降”为技术员,不再需要从饲养员做起,升职也会被优先考虑。 面试当天,HR告诉梁哲彪,公司是一家现代化猪场,运用高科技养猪,并承诺应届生工资到手能有7k+。相较于海南薪资只有3、4k的计算机工作,梁哲彪心动了。 HR只问梁哲彪:“能吃苦吗?”梁哲彪点了点头,面试就通过了。 被猪场的气味“腌”入味了 猪的一生,可以被拆解成很多阶段。每个阶段都需要专人负责,这,正是猪场存在的意义。 从小猪出生在哺乳间生活,到断奶后被转运到保育间,长到一定阶段,又把它送到育肥间,把它养成肥猪。猪怀孕要送到产房,猪病死了要拖到处理间。 处理病死猪步骤很繁杂——穿隔离服,带手套将猪采样,将猪滚到彩条布上,用胶带捆住,并把它拖到处理间去。有时候猪死在前栏(离处理间距离最远的猪栏),梁哲彪要拖着100多斤的猪走4、50米。拖了一个月,梁哲彪感觉自己成功实现了从“肩不能扛”到“身强力壮”的进化。 猪场产房,图源受访者陈强 名义上是技术员,实际上梁哲彪的工作有些像祖代猪的“高级保姆”——寻栏(也称查情,通过观察饲料的剩余情况,推测猪是否发情或患病)、投药、铲粪、打扫过道、治疗病猪、打料喂猪……梁哲彪的工作属于“一条龙”服务,要接触猪的每一个阶段。 有些猪很暴躁,急了会乱跑会乱撞人,梁哲彪曾被一头猪撞飞过两米开外。有些猪还会咬人,一头公猪的牙齿能轻易划伤人的皮肤,被咬一次梁哲远还要打破伤风。 一次,一头猪乱跑掉进了粪沟里,顺着粪沟爬到蛟龙池——50平的空间里堆满猪粪的地方。梁哲彪看着自己的厂长和主管下去捞猪,猪粪像流沙一样把他们吸住,里面还夹杂着各种“不明生物”。梁哲彪两天没吃下饭,从此手掏猪粪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入职第三个月,梁哲彪迎来了自己养猪生涯的至暗时刻。 一个司机没等采样结果合格就私自把料车开进了厂,带有蓝耳阳性(即采样不合格)的料“吨吨吨”被打进了料塔,等着随料线被打进猪舍里。 一个人的过错全场的人买单。凌晨2点,德彪与20多个同事一起,徒手把那2、30吨的饲料从料塔口往外掏,掏完再将其装袋。料塔对面是猪舍的抽风口,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味道。与满天乱舞的苍蝇为伴,直到第二天中午12点,才将料塔掏空。看着光芒万丈的太阳,梁哲彪满是绝望。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份“高危”职业,会面临受伤、抑郁的风险。 “猪场确实能让人的体力得到很大的提升”,赵笑雪的工作日常就是在配种间与产房之间奔波。除了每天要骑在猪上拿输精管插到母猪的阴户里,给20多头母猪人工授精,她还要确保母猪的正常生产,包括但不限于“拯救”难产的母猪、接产刚出生的小猪,用干燥剂将他们擦干,防止粘液让它们窒息……一天下来,赵笑雪的微信运动能高达到2万步。 产房里的小猪,图源受访者赵笑雪 在产房里,接触到难产的死猪仔、胎衣都是常事。如果猪仔死在子宫里,就要用手把它掏出来,学名“掏产”。 或许是占了研究生的学历优势,赵笑雪没经历过“掏产”的折磨。“他们说我是研究生,说我学历很高,是公司派下来体验的,所以对我还是蛮客气的,掏产那些他们不会让我去做。”但是她亲身旁观过,“这个活只能女生干,因为男生胳膊太粗了。”虽然赵笑雪研究生的3年里没少杀小白鼠,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还是觉得恶心。 除了日常“与猪为伴”,猪场的味道,也“贴心”地陪伴着每位猪场员工。 刚进场的时候,赵笑雪感觉自己鼻腔里都是猪粪,“一天到晚臭死了,但是我问猪场其他人,他们还觉得不臭,说这还能比人屎臭吗?可能他们有鼻炎,或者他们可以和这种味道共存了。” 梁哲彪就闻不到这种味道,长时间的驻场已经让他“同化”了。从猪场出来的第一天,他去外面剪头发,理发师和他说自己头上有味道,他才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被“腌”入味了。 如此来看,那些不用驻场的猪场行政岗或许更幸福一些,他们住在距离猪场有2、30公里的办公区,不需要长时间与这些味道共存,不用喂猪、不用铲粪。但这有个前提:公司人手充足的情况下。 陈强所在的猪场厂区 2020年3月,陈强本科毕业后在同学的介绍下来到了猪场。他所在的猪场是一家新开的租赁场(猪场分自建和租赁,有些猪场会从农户或者散户手里租闲置猪场),规模小、人手不够,作为一个财务,他“不光要干财务的事儿,还要处理环保的事儿”。租赁场的业务部门很单一,只有生产和财务,这也导致职责界限异常不清晰,每个员工几乎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除了本职工作,陈强还要负责处理猪场与周边村民的人际关系。“猪场附近的村民肯定是有意见,无论是排污,还是味道。”陈强就要去解决这些问题,经常有村民三天两头就堵路,附近的村长还剪过他们猪场的高压线,甚至一次卖猪的时候,村民把他们厂向环保局举报了。 最后陈强给村里送了两头猪,一举解决了公司与村民之间的矛盾。 一入猪场深似海,从此转行是路人 当越来越多的应届生走进猪场,猪场也在为了留住年轻人而努力。 场里面会设有台球桌、乒乓球桌和健身房,还会建几个简易版的篮球场与KTV。伙食也挺不错,负责做饭的厨师是厂长从一家倒闭的饭店里请来的,赵笑雪吃他们做的饭长胖了好几斤。 猪场员工宿舍,图源受访者陈强 但没有哪个年轻人能长期忍受“与世隔绝”的生活。呆了两、三个月,赵笑雪受不了每天只能自己默默在宿舍里看剧的生活,她不想每天穿着水泥靴与工作服和猪打交道,“在猪场脏兮兮的,身上都是猪粪,与一切潮流、都市生活都说再见了。” 可一入猪场深似海,从此转行是路人。猪场的转行稍许困难,大部分人只能在各大猪场之间来回横跳。 2020年6月,赵笑雪进入了一家全国第二的养殖企业,她只提了一个要求——绝不驻场。由于学历很高、各方面资质也不错,公司安排她在办公室里做运营,薪资翻倍。可她愈发觉得自己对这个行业没有激情了,“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的素质还是稍微低一点”。 她身边的年轻同事太少了,往往长期驻扎在场的都是4、50岁的周边村民与一部分中专、高中生。尤其是那些学历不高的人,他们把猪场看作自己人生道路上的跳板。 赵笑雪曾遇到过一个孩子,年龄不大,高中毕业,在家里干了几年农活就来猪场养猪。“他们很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臭,也很勤奋,所以他们能从饲养员升到技术员、升到主管、升到厂长助理,再升到厂长,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非常成功了,因为厂长的月收入可以高达两万。” 团队里还是四五十岁的偏多,他们身经百战,每个人都有故事。如果夜晚无聊可以和大叔们一起吹牛逼,听他们讲自己的人生阅历,电子厂、造纸厂……猪场的夜晚囊括了各行各业的“故事会”,这是为数不多的消遣。 当层次不齐、文化水平不一的员工聚在一起,整个猪场的管理就会十分混乱。猪场十分吃关系,“每天在一起就是讲关系,学不到什么,总共39号人,入职3个月厂长叫不上你名字。”梁哲彪说,这会让你愈发认识到跟对领导的重要性。 赵笑雪觉得这里的氛围就是领导的一言堂,勾心斗角非常严重,类似于封建社会的中央集权——皇帝在总部,地方官吏分管各个片区。由于上级监管不力,各个片区的领导时常拉帮结派,而下属的“小菜鸟”们也不得不跟着领导战队,稍一不慎站错队,被高薪“诱”进来的应届生就会沦为炮灰。 这种氛围让她感到压抑,她决定远离这个行业,听父母的话备考公务员。对于赵笑雪来说,猪场的尽头是考公。 直到现在,除了家里人,陈强仍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哪工作,他害怕被歧视。哪怕他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从4级升到了7级,成为了财务主管。 他觉得自己是赶上好时候了。近两年猪场迅速扩张,机会多一些,自己运气也好一些。可现在猪价下跌,猪场纷纷裁员,项目都被叫停,他觉得未来一、两年没什么升职加薪的机会。 为了更长远的发展,陈强打算去读研。“可能我拿了学历之后,再去其他行业,就不会有门槛了。” 另一边,梁哲彪每天都在经历着“不断有人走进你的生命,又有人不断离开,可能忽然有一天和你关系好的朋友就离开了”的场景。 猪场平均两天就会有一个人离职,劳动力颇为短缺。所以入职3个月,梁哲彪没有休过假,“一和厂长谈休假他就黑脸,也不批假。” 看着身边同一批入职的同事走的走、散的散,2020年10月,梁哲彪找好下家辞职了。“来猪场的很多,能坚持3个月的太少了,大部分都是骑驴找马。” 梁哲彪也没有转行,他来到了一家新的猪场。除了猪场,他找不到其他高薪的工作,当然,他也不愿放弃高薪重新开始。 在新公司近一年,梁哲彪升到了后备主管,月薪到手1w+,可这样也难以缓解他对城里工作的憧憬。对于梁哲彪来说,养猪就像坐牢,每次休假回家,他都觉得自己与城市脱节了。 梁哲彪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或许是拿完今年的年终奖,或许是攒到足够的钱,可以出去做点小生意。生意好坏无所谓,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下班能回家就行”。